第四章

 1

  就算已過了一個時辰,尚和心中仍是激動不已。

  適才進店的四名客倌,講了一則令他熱血沸騰的除妖故事。

  「虎妖啊……」尚和感嘆著,「那名客倌還真是了不起。」

  尚和所說的那名客倌,現在正在倒出酒壺中的最後一點酒,他搖搖酒杯打量份量,然後乾脆地一口飲盡。

  一旁,他的同伴們全趴在桌上,大聲地打著呼嚕,不太像是醉酒,反倒像是因極度疲勞而引發的睡眠。

  這也難怪,畢竟他們昨天和虎妖搏鬥了一整晚呢,再加上趕了半天的路,想是已經疲憊至極了。

  不過,那名勇敢的客倌卻絲毫不見倦容,放下酒杯後,雙眼依舊炯炯有神,像是先秦時代的大俠,豪氣在神情間一覽無疑。

  尚和走回桌旁整理桌面,並向那位客倌問道:「大爺,需不需要小的幫忙整理出一個房間來?」

  「房間?」那名客倌疑惑地問道,沉穩的嗓音顯示出他個性中老成持重的一面,「你們還有房間嗎?」

  「有呢,就在樓上。」尚和遙指櫃台,一座毫不起眼的褐色樓梯便座落在旁邊,要不是掌櫃方才提醒過他,他還真沒發現那裡有座樓梯。

  「我還以為,你們這家店快被砸光了呢。」那名客倌咕噥著說,站起身來,理理衣服,高大的身體像是與天花板齊高,尚和得仰著頭才能與他視線相接。

  濃眉大眼,紅潤的面頰,上揚起美妙弧度的嘴唇,如鷹般銳利的雙眸,這些特徵構成一張俊逸卻不失沉穩的壯士面容,高大挺拔的身軀毫無魯莽之氣,反而帶有儒者之風,結實的雙臂似乎專為斥退惡人所打造,雙腿奇特的線條似因長期騎馬而造成。

  繫在腰際的長劍,有如星子般閃耀光輝,彷彿由夜明珠打造而成,掛在肩上的弓,優美的曲線不只顯示出它的勁利,也相對襯托出這名客倌的豪氣干雲。

  尚和看著這名客倌,心中不禁起了敬畏之意。

  他直覺認為,站在他眼前的人是一名英雄。

  「店小二,來幫我一下吧,這些傢伙全睡死了,我看一時半刻他們是起不來的了。」那名客倌拍拍他同行夥伴的肩,沒有反應,他長嘆一聲,黝黑壯實的雙臂伸到其中一人的腋下,輕輕鬆鬆將他拉起,手臂跨到自己肩上。

  然後,他轉過身,身體一矮,將那人揹到自己肩上,尚和在旁邊一看,更是感到欽佩不已。

  「店小二,上去幫我開門,這傢伙重死了,我騰不出手來。」雖然是命令,但和善的口氣卻讓尚和聽來絲毫不覺侮辱,尚和將桌面隨意收拾一陣之後,便一馬當先衝上樓去。

  樓上共有四間大房,以一家小酒店來看已算豪華,尚和隨意揀了一間尚稱乾淨的房間,進去清理一陣之後,伸手示意,那名隨後上來的客倌便悶不吭聲地走了進去。

  那名客倌進房後,便以卸下米袋一般的手法將他的同伴拋向榻上,那人重重地哼了一聲,隨後又繼續沉沉的睡眠。

  客倌看著尚和,露出頑皮的笑容搖搖頭。

  「跟死豬一樣,這樣子也醒不來喔?」那名客倌一臉傷腦筋的模樣,像是孩童惡作劇過後不知該如何收拾殘局,「我看現在就算天塌下來他們都不會有知覺,唉,這就是身為首領的麻煩之處。」

  「大爺,您是這些壯士們的首領?」其實不消發問尚和也一清二楚,他們之間的主從關係早由他們的對話之中顯露出來了。

  「嗯,沒錯,」那名客倌偏過頭去,像是在透視屋瓦隔絕之外的萬里晴空,「我們是一團雜耍班子,一兩年前便組成戲團周遊各地演出,雖然說賺得不多,但也足以糊口了,至於我們之間的輩分關係,並不是以年齡長幼而定的,應該要說,是出自於機緣吧。」

  「大爺是不是和自己的弟兄們有過過命的交情?」尚和問道,通常會講出這種話的人背後都有著驚心動魄的歷史。

  「或許是吧,不過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了。」那名客倌收回視線,動身往樓下走去,「我去下面搬另外一些人上來,你就……」

  突然,一聲粗啞的叫嚷聲從樓下傳來。

  「乳臭未乾的死小鬼!給我滾出來!今天的帳今天還!你老子現在給你教訓來了!」

  熟悉的嗓音讓尚和不禁皺起眉頭。

  「店小二?這是怎麼回事?」那名客倌拋來一個疑惑的眼神。

  「這傢伙是衝著我來的,」尚和簡短地說道,「剛才他來我們這裡找麻煩,而我把他轟出去了。」

  「所以他現在回來這裡討回面子?」那名客倌露出含意深遠的微笑,看著樓下,「那,你現在打算怎麼辦?」

  「當然是坦然面對,下樓解決。」尚和乾脆地說道,撩起衣袖凜然地往下走去,臉上絲毫不帶懼色。

  他適才已經打敗他一次了,現在還可能會輸嗎?

  那名客倌看著尚和走下,臉上的笑意仍未抹去。

  然後,他攏起衣袖,尾隨尚和走回大廳。

  尚和昂著頭走著,像是在表明決不對他人低頭。

  但,就在他的腳尖甫觸及地面之時,一發暗器險些掃去他的腳趾。

  尚和驚險地閃過,一雙銳眼尋找暗器射出的方向。

  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緊。

  一群黑壓壓的人站在酒店門口,幾乎堵住所有的空隙。

  那名莽撞的大漢站在人群前,臉上露出狂妄的神情。

  掌櫃被後面幾個人箍住脖頸,嗚嗚啊啊的呻吟著。

  尚和壓抑心頭的怒氣,迎向大漢倨傲的眼神。

  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他竭力以平靜的口吻問道,但似乎還是洩露出他的憤怒與驚惶。

  「就如同俺所說的啊,俺是來討債的,」那名大漢摩拳擦掌著,像是賭博前的故作姿態,「你看,俺夠守信用了吧,俺可是真的有照自己的話去做的喔,後面這一大堆人,全都是俺的傢伙呢!」

  大漢狂笑出聲,後面的一群人也跟著一起發出粗魯的嘎嘎笑聲,聽上去像是有千百隻烏鴉在酒店裡一齊尖鳴。

  尚和退後一步,心裡忖度自己現在的情勢。

  一對一或許還有可能勝出,但如果全部人一起向他進攻的話那就毫無勝算可言。

  而且,自己的劍放在櫃台裡,現在要堂而皇之地走過去拿跟本就難如登天。

  尚和雙眼四處掃射,希望能找到一個替代品。

  那名客倌的旅伴現在全都被那刺耳的笑聲吵醒,揉著眼睛發出不滿的抱怨。

  「搞什麼啊?吵得要死,我還要睡覺耶。」其中一人揮著手說,像是在趕走嗡嗡不停的蒼蠅。

  「等咱們把這家酒店砸光,你們就多得是時間和地方睡啦!」那名大漢哼哼說道,「而且,還會有漂亮的女人喔!」

  「你們這些傢伙不要再講出這些不乾不淨的話來了!」尚和怒吼道,企圖壓過那些人乖張放肆的淫笑聲。

  「什麼?什麼女人?」另一個人問道,眼神中殘留著方才的睡意,「店小二,你們這裡還兼營妓院啊?」

  「不是啦!你們不要亂說!」尚和氣得想跳腳,事情的雪球似乎越滾越大了。

  「沒差啦,等咱們把這裡拿下來後,這裡就會充滿各式各樣的女人了喔!」那名大漢繼續吹噓,「小兄弟啊,搞不好到時候我們還可以給你一個位置喔,看你是要當送茶點的還是掃地的都可以。」

  「我才不會在你們這些狗娘養的人手下做事!」尚和鄙夷地罵道,差點就想拿起一旁的桌子扔過去。

  「那,就看你打不打得過咱們這些人囉,」大漢指揮道,「兄弟們,咱們把這小廝的那話兒給剁了吧!」

  群眾歡呼鼓譟,尚和暗暗倒抽了一口氣。

  「喂,等一下,你們也太沒規矩了吧,」突然,一個沉穩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,那名勇武的客倌立在扶手旁,一雙眼在兩方人馬上打轉,「我跑江湖這麼多年了,可沒看過正義之士以多取勝啊。」

  「你管咱們啊!你這傢伙又是什麼東西!」大漢繼續無畏地叫囂,但他手下的人卻全都因那名客倌的話語而停下動作。

  「我好歹也是一介賣藝團的首領,可不是什麼東西,」那名客倌的口氣還是很冷靜,「不過,在我看來,你們這些人連東西都不配。」

  「一個賣藝團的小子還有膽子對抗本大爺!你是腦袋被豬吃了是不是?蠢到如此也夠可悲的了!」大漢捧著肚子大笑,後面的人也配合地露出誇張的笑聲,「你這傢伙,老子告訴你,不要多管閒事,除非你想跟那小廝一樣被剁掉那話兒!」

  「在你口吐狂言之際,最好考慮一下自己有沒有辦法兌現,」那名客倌面色陡然陰沉,雙頰延展開冷酷的微笑,雙眼中是濃濃的殺機,適才那大漢的大言不慚似乎惹怒了他,「我現在就來測試測試你,對自己的話到底有多少信心。」

  「老大,需要我們幫忙嗎?」一名他的旅伴說道,眼中已無倦意,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容顯示出他的沉著,「咱們昨天跟虎妖打鬥都沒事了,還怕這廝嗎?」

  「不用,他只惹到我,與你們無關,」那名客倌伸手制止,「而且,對付這種雜種,用不著勞師動眾。」

  「你這傢伙口氣倒也不小,是打定主意跟本大爺為敵了是吧?」大漢哼哼叫著,雙手交抱,滿臉輕視的模樣。

  無視他無禮的態度,那名客倌轉向尚和。

  「你跟這雜種也有過節是不是?」那名客倌問道,像是在確認什麼。

  「今天早上的事。」尚和回答,心裡揣測著他是不是打算與自己同一陣線。

  「你有使用武器嗎?」問話之際,那名客倌已將自己的長劍抽出,看上去是一把與尚和的劍不相上下的好劍。

  「有,一把劍,在櫃台裡。」尚和誠實回答,並看見那大漢身後的一群人馬上往櫃台移去,像是要先行搶奪。

  「嗯,我知道了。」那名客倌緩緩點頭,眼神開始游移。

  便在他身形倏然移動之際,櫃台旁的那些人發出慘叫。

  看不清他是如何移動的,也不知他手上的長劍是何時刺出的,那名客倌輕輕將長劍垂下,劍尖的一抹血跡滴至地上,他嘴角輕揚,看著那些被他的突擊弄得狼狽不堪的人們。

  他們按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,壓抑住自己的呻吟聲,困惑著那長劍的來向。

  那傢伙,剛剛明明還離自己好幾步遠的,自己怎麼會突然被他的劍劃傷呢?

  那名客倌大步走向櫃台,沒人敢上前阻攔他。

  大漢在後頭氣急敗壞地命令著,但自己卻也跟著人群退縮。

  他毫無阻礙地走進櫃台,在裡面翻找一陣,隨後,一陣銀光閃過,尚和的劍不知何時已拋回他腳邊,在他眼前晃動著。

  尚和撿起長劍,抽出來,並對那客倌投去一個感激的微笑。

  「這樣就可以了,」那名客倌滿臉笑意地說道,但那些被他劃傷的人卻為此笑容而打了個寒噤,「現在,你們是打算所有人一起上是不是?」

  「當然!剛才那個肯定是騙術,俺們才不會被你耍得團團轉咧!」大漢試著助長聲勢,「大家,不要被他騙了,咱們人多勢眾,怕他做什?」

  「也對,剛才是我們不設防,才中了他的道兒,現在咱們一起上,看他還能變出什麼鬼花招來!」後面一個人跟著鼓譟,試圖振奮士氣。

  「這樣好了,俺帶頭去殺那死小鬼,剩下的人去幹掉這江湖術士!」大漢將自己腰間的大刀抽出,向上一指,「各位弟兄,聽我下令!衝啊!」

  尚和不語,揚起長劍,準備迎向戰鬥。

  而那名客倌,在聽到這句話後也彷彿是啟動開關一般,輕盈地從櫃台裡蹤出,劍尖上指,正對著一群即將進犯而來的無禮之徒。

  大漢所帶領來的人迅速集結成兩群,面對各自的敵手,以人牆將他們隔開,並對看似孤軍奮鬥的他們露出輕蔑的恥笑。

  掌櫃瑟縮著身子,看著兩個殘暴的戰場在店裡形成,心中不禁暗暗叫苦。

  一觸及發的緊繃氛圍在店裡盤旋著,但也維持不了多久。

  瞬時之間,兵刃相碰,店內刀光劍影一片。


 2

  沉吟半晌,欣蘭總算站向山洞前方。

  位於祥雲國東隅的紫霞洞,是通往中原的唯一之路。

  同時,也是祥雲國的四方結界之一,人稱東陲結界。

  日前,她已經花了四天時間在各地奔走,鞏固北西南方的結界,同時也進行祈福儀式。

  每到一處,無不見人民哀苦懇求的眼神,跪在地上叩頭的他們涕泗滂沱,盼望她的離去能喚來一名偉大的王者。

  新王來自東方的消息,不知為何已傳遍全祥雲國人民的耳中。

  而每每為此場景感到痛心的她,也一再給予人民承諾,向他們保證自己一定會不負使命帶回能除去暴君的那名真命天子。

  但是,她是否能真如她的諾言所說,帶回一個萬眾景仰深受愛戴的下任祥雲國之君呢?

  其實,她比那些徬徨的人民更加不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。

  就算深深瞭解這是自己的天命,她還是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妥善處理這一切。

  朝廷那邊,以原先的理由非常神奇地矇混過去了,其過程之簡單輕鬆連欣蘭也不可置信。

  在她如此上報皇上的時候,沒有任何一名大臣大步上前斥為荒唐,而極王也以有如敷衍一般的態度隨意點頭恩准了。

  大概除了皇上之外,全國的人都知道欣蘭在動什麼腦筋吧。

  欣蘭輕吁一口氣,身姿挺立,望著那黑沉沉有如野獸之口的洞穴,那無盡而未知的黑暗,像是要吞噬欣蘭一般從洞中汩汩地輕湧而出。

  已經重覆三次同樣動作的她,心裡清楚該如何避免自己的消逝。

  鏘啷一聲,太初乍現,驀地綻放的清平之光劃破混沌的黑闇。

  欣蘭單手持著太初劍,擺好架勢,等待欣梅將她份內的工作完成。

  現在的欣梅正在洞穴兩旁點上由諸多草藥搓揉成一線的草繩,如線香般的絲絲煙霧由草繩底部裊裊竄起,挾帶迷濛的清香繚繞紫霞洞四周。

  以枯枝將那些被點燃的草繩在地上排列出一個對稱的圖形,欣梅站起身,對她姐姐比了個手勢。

  然後,隨著那個手勢,欣蘭揚起劍來,在窒熱的微風中翩翩起舞。

  手上的劍隨舞蹈動作劃出一條又一條的弧線,像是在割烈充斥於祥雲國內的邪惡一般。

  輕若飛燕,柔勝遊龍,欣蘭將手裡的劍舞得出神入化,捐棄了男子慣有的血氣,卻不沉溺於女子犯濫的柔情,一把太初劍到了她手中,真正舞出一把巫女之劍該有的樣子。

  欣梅輕倚洞壁,看著姐姐重覆這個她已看過四次的祈福咒舞。

  第一次看到這種玄妙的舞蹈,是在那座小草原上。

  姐姐站在她看到麒麟的地方,輕聲祈禱,然後便隨著清風而舞。

  根據姐姐的說法,那座草原正好是祥雲國土的中心,所有的咒術在那裡施行都會特別有效。

  而,那裡也是四方結界咒術的交接之處。

  所以,欣蘭選定那裡為第一次施法的地點,先固定原有結界,再藉由四方的施法加以強化。

  欣梅望著她姐姐腳步不住的移動,忽然一股類似悲憫的情緒一湧而上。

  到底是什麼樣的命運驅使她姐姐跳起祈福之舞呢?是什麼念頭提醒她要負起這種責任呢?是什麼力量逼迫她姐姐在這個關口前時而躍起時而低下,只為了一個虛渺的「祥雲國的未來」?

  照理來說,一個十八歲的巫女是不用做這種事情的。

  多半數的巫女,就算是遷國之前也一樣,在二十歲之前是不會出師的,直到成年的冠冕一戴,她們才正式從上任巫女那裡傳承下守護結界的棒子。

  然後,直到三十歲,甚至四十歲之前,都不會有王權轉移的問題。

  就算即將有新王登基,巫女所要做的事也只不過是入宮認證而已,確認新王身上真的有王者的印記,然後向世人宣布新王的產生。

  除此之外,只要不要有戰爭或是其他禍端,巫女的生活除了守護結界外便是永恆的清平,不用顧慮其他物事,可以平平淡淡地過完自己的下半輩子。

  但是,這些規則到她姐姐身上就完全變調了。

  也不知是年少才華橫溢還是其他什麼原因,她姐姐在十六歲(正是她現在這個年紀)的時候便從秦婆婆(也就是上任的巫女)那裡正式出師,成為祥雲國的唯一一名巫女。

  然後,一直到現在的十八歲之前,她姐姐都沒能過著平穩安逸的生活。

  極王的暴虐遠超出她們之前的想像,而因邪氣而聚集不散的妖物也讓她姐姐疲於奔命,她平日除了安撫勞苦不堪的人民外,還得消滅潛伏於祥雲國內的無數妖物。

  每次欣蘭回到家來,欣梅撞見她的滿面愁容,心裡總是升起一股心疼與憤怒。

  有一陣子她很想埋怨秦婆婆,扔下這麼一個爛攤子給她姐姐收拾,但以她姐姐的回應來看,秦婆婆這麼做似乎也是出自於不得已。

  「雖然巫女看似力量超越王權,但在生死關頭還是得聽命於皇上,」之前某次她向姐姐提出抗議的時候,欣蘭如此無可奈何地說,「再怎麼樣,他要殺掉秦婆婆還是很容易的,無視於天意而進行認證或許也有秦婆婆說不出的苦衷吧。」

  或許,這些說詞也曾被她姐姐拿來安慰她自己。

  欣梅望著遠天,心思不知神遊何處,直到一陣綵光閃現,她的神智才被硬生生地拉回洞窟前。

  欣蘭的身形如箭般直立,高舉的右手劍尖上指,由那劍尖中,正不斷湧出一縷縷的霞光,那絢目但不刺眼的光芒遍照視野所見的一切,溫暖有如朝陽,點點光子如甘露般灑落整個紫霞洞周圍,沐浴於其中的人無不感到自己心底流淌過一陣安寧祥和,欣梅輕輕吁出一口氣,將視線拉回,凝神諦聽,那將於最終時刻唸出而最關鍵的咒語。

  欣蘭望著自己施展出的咒術,深吸一口氣,然後以吟誦般的語調,輕輕唱頌出那由太古流傳至今且最深切的一句諍言。

  「上者,吾以卑賤之身,求汝垂憐於吾等之人。」

  翻成人類可知的語言應該是這種句子。

  欣梅並不是很確定,因為她姐姐唸咒時用的都是太古時代的語言。

  正如同那把劍的名字一般,咒語在最初時態所擁有的能量永遠是最高的,但因為經由時空的轉換,語言會慢慢有所更動,而咒語的效力也會因語言的改變而漸漸失去它的本質,力量扭曲的結果下就是語言不再代表一切,而成為一種空泛的概念,一種輕易便能抹逝的東西,所以,當一名巫女在施咒的時候,她非得使用遠古時期的語言才能答到咒語力量的完全釋放,自然才會完整地回應巫女所做出的請求,而且使用太古語言對人體的負荷也會減輕,不致於使巫女在施展特別複雜的咒術時脫力而亡。

  如繁花般綻放的霞光在欣蘭唸出那句咒語後向上飛昇,氣勢如衝天而起的煙火,欣梅的視線隨著它往上,直到高空那難以企及的一點,最後,那些光束轉而往下飄落,猶如絢爛過後的落英繽紛,欣蘭站在原地,欣賞著自己適才所展現的奇蹟,如細雨般的金光在她身上反射出一種奪目的光采。

  直到聽見讚嘆聲,欣蘭才回過神來。

  回頭一看,自己身後不知何時已黑壓壓擠滿了民眾,所有人或站著驚訝於眼前幻術的呈現,或叩頭跪拜著巫女所施展的不凡力量,這副景象,雖然之前欣蘭已見識過三次,但這次的回眸一瞥卻還是讓她有些不知所措。

  人群中,推推擠擠走出了一名老翁。

  老翁才走了三步便立即跪下,像是在膜拜至高無上的神祇。

  欣蘭走上前去攙他,他卻仍撒賴般地跪在地上不願起來。

  欣蘭望著那張老淚縱橫的臉龐,以眼神示意他盡可講出他所有的請求。

  「巫女大人……」那老翁以泣不成聲的音調乞求著,「求求你了……」

  欣蘭輕抿著嘴唇,雙眸定定地望進那老人絕望的眼神中。

  「我絕對會達成自己的任務的。」最後,欣蘭終於講出這句話。

  老翁彷彿夙願得償似地輕嘆一聲,整個人頹然倒地,一張乾皺的臉還是向上仰望著欣蘭。

  欣蘭彎下身將他扶起,人群裡迅速走出幾個人將那老翁攙扶回去。

  欣蘭凝視全場的民眾,呼吸不自覺沉重起來。

  「各位,」欣蘭以宣告般的口吻說道,「這是最後一個結界的缺口了,現在,整個祥雲國的結界比以往都還要鞏固。」

  周圍的大氣好似因眾人的寧靜而停滯。

  「我還附帶施了一個祈福咒語,往後的一兩年裡,祥雲國將不會受到任何一個外界的妖魔攻擊。」欣蘭說明著,她知道巫女的離去必會造成全國的恐慌,所以她每到一個四方結界就會重申一次這個咒語的功效,好讓民眾放心。

  但是,這個咒語除了抵擋外患外,還能防止內憂嗎?

  她不知道。

  現在的她,也只能盡其所能把她所能做的事全部做好。

  這就是她所能做的全部的事了。

  在太虛之下,就算是巫女也顯得渺小無力。

  就算非常接近,但巫女終究無法等於神的存在。

  只能算是,一個稍會一點天地之法的普通人而已。

  所以面對無力,欣蘭只有默默承擔的份。

  這也是她這個平凡人所能做的全部的事。

  一點辦法也沒有。

  「所以,請大家放心,」欣蘭繼續說道,「我很快就會回來的……」

  突然,一陣急馳的馬蹄聲打斷欣蘭的演說。

  遠處一陣黃沙揚起,在沙塵漫天中依稀可以看見高舉於天際的王旗。

  欣蘭不覺一陣肌肉緊繃。

  果然還是被發現了嗎……

  人群紛然逃至大道兩旁,畏懼地望著那兩名如死神一般的人的逼近。

  兩名騎者奔至欣蘭面前,在她前方約莫三尺處煞住了馬。

  竄下馬身的兩個人,在欣蘭看來有些面熟。

  「巫女大人,」右邊那名身形瘦小的侍衛說道,「我們……」

  在開口的那一瞬間,欣蘭憶起他們兩個正是當天欲拉她出宮的兩名侍衛。

  欣蘭以凝練的眼神注視著他倆。

  「你們是來做什麼的?」欣蘭握緊太初劍,心裡揣摩著接下來的應對之詞。

  「巫女大人即將離開之事,朝中上下早已全有耳聞,」侍衛接著說,「所以……」

  「所以你們是來擒拿我的?」欣蘭接續,口氣不改先前的冷靜,彷彿在做家常的談話,而不是生死一瞬的對峙。

  人群中有人發出嗚咽聲。

  欣蘭因自己適才衝動而出的話語而神經緊繃。

  但是,出乎她的意料,那兩個侍衛搖搖頭。

  「我們其實也看不下去了,」侍衛繼續說道,「對於當今的皇上……我們就算有意見也難以表明。」

  欣蘭怔怔地看著兩個人長聲嘆息。

  「我們也覺得,應該要有人來取代了,應該要有人把這個昏君拉下王位,免得他帶著全國的人民一起奔赴滅亡,」侍衛的口氣很沉重,「我們是支持您的,巫女大人,那天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。」

  欣蘭搖搖頭,似是在表明她早已不在意這件事。

  「所以,這就是我們的誠意,」侍衛將適才載他們到這裡來的兩匹駿馬牽到欣蘭面前,「兩匹在王廄生活至今的壯馬,原本是要拿來當作戰馬的,現在,就拿來當作使巫女大人順利達成任務的良駒。」

  欣蘭遲疑了一下,最後還是用眼神示意欣梅將馬牽過來。

  「卑職兩人,在此祝您早日歸國。」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跪拜下去,害欣蘭又要再上演一次攙扶戲碼,「還有,巫女大人,您最好儘快啟程,據說皇上已發布了密令,要特使將您們近日追補到案,現在如果不走的話,小的怕待會就有人來追拿您們了。」

  「嗯,我知道了,謝謝你們。」欣蘭低下頭去,深深地行了個禮,然後回頭問道,「欣梅,你準備好了嗎?」

  「我正在弄。」欣梅無暇回頭,將她們兩人所有的行囊放上馬背。

  「祝您一路順風。」已站起來的兩名侍衛繼續說道。

  「也祝祥雲國永遠平安和樂。」這是欣蘭當下想到最好的祝詞。

  欣梅將兩匹身側載滿行囊的馬匹牽到欣蘭身旁,欣蘭握住其中一匹的韁繩。

  「那麼,再見了,」優雅地翻上馬身後,欣蘭說道,「請各位放心,我會帶回一名讓祥雲國重拾往日祥和的王者的。」

  群眾之中,有人喜極而泣,有人朗聲歡呼。

  看著這番喧騰的景象,欣蘭心中冒出一個聲音。

  對自己有信心一點,他們的所有一切全都靠你了。

  嗯,沒錯。

  我當不負眾望,不辱使命。

  我將盡自己的所有能力,將那名王者給帶回來。

  在心裡下定承諾後,欣蘭手裡韁繩一抽,馬匹往紫霞洞內奔去,才剛在馬背上坐定的欣梅也急忙跟上。

  進入洞內之際,一束柔和的天光自深處湧現,像噴泉一般,把急馳而進的兩人吞沒。

  淡藍色的光芒將兩人包圍,身在其中如站立在和爽的春陽下。

  穿越結界之際,欣蘭再次暗中立誓。

  自己絕對不能失敗!

  絕對絕對要達成使命!

  閃耀的點點光子於眼前炸開,如同繁星之夜放射的萬點星光,轉瞬間,兩人已脫離結界的束縛,奔出連結祥雲國的紫霞洞,躍入另一頭的莽莽中原。


 3

  將長劍收入鞘中,龍祈打量著此戰的成果。

  約莫三十個人,身上平均有三個深度約一公分的傷,幸虧他這次有手下留情,不然這家酒店內大概便是殘肢亂舞的場景了。

  那些蓄意挑釁他的人,現在全都在店門口哀哀號叫,摀著自己的手臂掏金創藥,血流得滿地都是,還有些腳受傷的掙扎著往店外爬去。

  看見他們那副敗犬樣,龍祈真的很想用劍氣將他們逼出門外算了。

  想以前還在運錢的時候,他在道上與劫盜對峙,可是身受十幾處刀傷還在奮戰不懈的呢!

  而且,最後還打贏了,順利完成任務。

  雖然說那樣程度的傷害他躺了半個月,不過有時回味起來,還是會不禁佩服自己的勇猛。

  是不是年輕的時候都會比較血氣方剛?龍祈不禁微笑。

  身旁這位年輕的小兄弟,似乎也是血氣方剛的一個典型。

  早上的時候因路見不平而拔劍刺傷這群人的首領,然後就如此陰錯陽差成為這家店的店小二,現在下午這群人回來尋釁,他也是毫不猶豫就迎上前奮戰,絲毫沒考慮自己和他們能力上的懸殊。

  自己便是跟這樣一個做事不經大腦的小子,揚劍對抗所有的對手。

  方才見他劍法有些散亂,不像是習練已久的樣子,比較像是把記憶中的劍招全部糊里糊塗地使出來一般,不過,就算是那樣亂砍亂劈似乎也不是絲毫無用,至少,他解決掉了五個人。

  現在那衝動的傢伙正靠在櫃台前,喘著氣用衣角隨意擦拭著劍身。

  看起來不像是勞累,比較像是因過度興奮而引起的喘息。

  這小子,是不是沒見過什麼世面啊?

  龍祈不禁在心底嗤笑一聲,仔細審度著他的面容。

  看上去有些眉清目秀,但又有些英氣凜然。

  似乎是個以正義為歸臬的英雄少年。

  他胡亂抹擦一陣,然後便拿起放在一旁的劍鞘,小心翼翼地把劍收回。

  那動作像是在捧持著神聖的祭祀器皿一般,顯得既莊重又謹慎。

  不像龍祈是個以劍為吃飯工具的人,對這少年而言,劍似乎是一種崇高無比的存在,不能被一絲一毫的魯莽玷污。

  無論是持劍的手段還是收劍的方式,這少年都在用自己的規則表現出對這把劍的敬意,像是面對一名賢者一般。

  這種人,跟龍祈印象中那種刀口舐血的粗豪漢子,有決定性的不同。

  不過,他剛剛那樣子擦劍,手法還是太隨便了一點。

  「嘿,你那樣不行喔,」龍祈走上前去,伸出厚實的右手,「如果血水沒擦乾淨的話,對劍是一種侮辱喔。」

  少年遲疑一陣,最後還是將自己的長劍上繳。

  龍祈抽出劍一看,果然還是有一些沒弄乾淨的地方。

  用袖口再抹過一陣之後,龍祈俐落地將劍收回,橫持著遞給那名少年。

  少年低著頭恭敬地收下,站起身來,把劍繫回腰間。

  「適才真是謝謝您了,大爺。」客氣的話語從那少年嘴裡吐出。

  「沒什麼,小事情。」龍祈偏過頭去,做出一點都不在乎的臉色。

  「大爺是個武功高強的人吧,看您剛才的身法就知道了。」他誠懇地說著,聽上去一點都不諂媚巴結。

  「是有練過一下子,但還稱不上什麼,」龍祈說道,「對了,小兄弟你習武多久了?」

  「也沒有很久,大致有……一兩年了吧。」那少年屈指算著。

  「是嗎?」龍祈不禁挑起眉毛,雖然那名少年的劍法在他眼裡看來有些凌亂,但一兩年就有這樣成績的人可不多見,「那你還滿有天賦的嘛,小兄弟,怎麼會屈居於此當店小二呢?」

  「大爺謬讚了,也不能算是屈居啦,因為我一直找不到工作,能有一份小差糊口就不錯了,」少年的臉紅了起來,他倒是個很誠實的人,「不過我想,大概沒過多久我就會離開這裡了吧。」

  「為何?」龍祈問,這種打短工的人他不是沒看過,但事出必有因,他想打聽個清楚。

  「因為我是來賺足我的旅費的,以完成我的旅行,」少年眼裡忽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,「對了,大爺,您知道任何有關彩雲之國的事嗎?」

  「是指一個國家嗎?」龍祈問道,少年頷首,「唔……嗯……沒聽過耶。」

  「是嗎?」少年有些失望的頹下肩去,神情很是沮喪。

  看見他這副樣子,龍祈不禁再次思索一番,將自己從離家到現在所有聽過的傳說或是見到的奇事全都想過一遍,試著找出跟這夢幻名字有關的蛛絲馬跡,但最後他還是什麼都沒找到,宣告放棄。

  「那好吧,算了,大爺,您現在還有什麼事要小的去辦的?」少年總算抖擻起精神,回復到原先店小二的模樣。

  「暫時沒有,你先去歇息吧,」龍祈擺擺手,望向店外,遠天邊已是晚霞一片,橘紅色的光彩在龍祈看來有些燦爛,像看著豔陽下水底的流金,「啊,對了,以後不用叫我大爺,我不習慣被別人這樣叫。」

  「是嗎?那您希望被小的如何稱呼?」店小二站在樓下,看著緩步上樓的他。

  「唔,我叫龍祈,隨便吧,你就叫我龍先生好了。」龍祈脫口而出,豪放不羈的個性讓他沒有多加思索。

  「還是叫您龍大哥?不如咱哥兒倆結拜算了。」那店小二忽然飛身上樓,目光陡盛,眼神中閃耀著欽羡的色彩。

  「你想要與我結拜?」龍祈蹙眉問道,除了雜耍團裡的弟兄們,他還從沒被其他人叫過龍大哥之類的名號,「那倒也不是不行,只是你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問?」

  「因為,想從大哥這裡多學一點跑江湖必知的事情啊,」那名少年微傾著身,像是有些不好意思,「而且,愚弟也非常景仰大哥的武藝,未來如果在道上碰到了,好歹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。」

  「那好吧,你這楞小子,」龍祈長嘆一聲,像是覺得這是個負擔,「那麼,我為兄,你為弟,這是必然的了。」

  「是的,大哥。」少年恭恭敬敬地行禮,臉上露出雀躍的笑容,像是好不容易拿到糖果的小頑童。

  「那,對了,我還沒問你姓名呢,賢弟,你的貴姓大名?」龍祈問道。

  「愚弟黃尚和,賤字齊飛。」像是在覆頌什麼似的,尚和呢喃地講出這句話。

  「唔嗯,字還滿不錯的嘛,」龍祈撫摸自己顎下的短髭,一面思量著,「感覺上,像隻大鷹一樣欲乘風而起呢。」

  「嗯,我也這麼覺得,不過名就平淡了一些,沒什麼特別含義。」尚和沮喪地說,像是在氣餒這個名字不夠有英雄氣概。

  「那,就這樣了,賢弟,下去整理你的東西吧。」龍祈擺擺手,很灑脫隨性的那種。

  尚和應了一聲,溜下樓去開始打掃,一旁的掌櫃還在為一片的狼藉驚悸。

  龍祈沉吟一會,最後終於走進房間。

  雜耍團的團員們全都在房裡排排坐正,方才那樣的打鬥早讓他們睡意全無。

  看見老大進門,魏老二率先發問:「剛才那樣到底是怎麼回事?老大。」

  「沒什麼,只不過是他們的言詞激怒了我罷了。」龍祈在一旁的榻上坐倒,臉上露出閒適的笑容。

  「老大,剛才是不是有個小毛頭跟你結拜了?」王老四脫口而出。

  「是沒錯啦,怎麼了嗎?你們對他不滿意?」龍祈挑眉問道。

  「也沒有啦,只不過是覺得他太衝動了點,想當初我們與你結拜的時候,可是沉吟再三才付諸行動的呢,」紀老三緬懷著過去,「不過,哪個年輕人不是這樣的呢?就是要有這樣的衝勁才能成就英雄人物。」

  「原來你們都跟我一樣看好他啊,那也不錯,咱們哥兒倆心意相投,」龍祈滿意地拍拍手,像是在讚賞自己沒看錯人,「好啦,大家趕快歇息吧,明天開始就要正式開工了喔。」

  團員們應了幾聲,各個躺下身去。

  不消幾時,各方鼾聲四起,像夏夜的群蛙湖畔。

  龍祈整整衣服,也側身躺倒,闔上眼皮。

  但是,心裡不知為何卻有一個聲音猛然響起,追魂般地在他耳際縈繞不去。

  大爺……大爺……

  龍少爺……龍少爺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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