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道


1

  直到喧嘩的潮水退去,他才悠悠醒轉。

  「先生,我們打烊了喔。」

  透過迷濛的視線看見吧台後沉著臉的老闆,他才發現自己身在飯館中。意識沉落於人聲鼎沸,然後在繁華落盡,從夢境浮上現實時,才在酒杯反射中看見自己的,狼狽的臉。他急忙起身結帳。

  老闆癟著嘴走向櫃台,站在收銀機後敲出一串數字。

  醉透的耳朵聽不清對方的話語,他只看見收銀機的面板上,顯示著可以供他吃四頓飯的金額。

  「怎麼會吃了這麼多......」他只記得清醒時的苦悶,卻忘記失神後的糜爛,失憶的代價使他站在櫃台前窘迫地掏錢,海水退去後就知道誰沒穿褲子。

  老闆遞給他的明細上透露出他喝了不少酒,清醒時桌上沒有酒瓶,但臉頰內壁還有酒精的餘味。全喝光了,今天又是一次戒癮失敗的日子。

  「我有喝酒?」他小聲嘟嚷,與其說是問人,不如說是責己。

  「當然有囉,還喝了不少咧,」老闆大嘆一聲,直視他畏怯的雙眼,「幸好你沒有吐,不然我還想收清潔費咧。」

  老闆不會知道,兩年前的他別說是整整一瓶酒,就連喝一杯啤酒都會臉紅。但兩年的歲月裡,他發現只有能立即給他回應的事物才是真的,酒喝了就會醉,這是真的,等待對方為自己的錯誤道歉,這是假的。

  他將發票揉進口袋,轉身想要離開,但老闆卻說:「欸,我問一下。」

  「你心情不太好吧,從你喝了那麼多酒就看出來了。你或許覺得心情不好可以借酒澆愁,不過齁,我做生意做這麼久了,喝酒只會越喝心情越不好啦。你們年輕人喔,抗壓性怎麼都那麼低,一點挫折就崩潰,事情哪有那麼嚴重啊......」

  他望著老闆的鞋尖,雙耳自動屏蔽話聲。那不是事實,但他知道他的話語只會被壓制,既然無法發聲,那就無話可說。

  「......一天到晚抱怨薪水太少,可是錢一進來就馬上花出去,受點挫折就唉唉叫,你們就是之前沒吃過苦啦......」

  老闆踱回廚房。他反芻著後面聽到的話,但他不知是記憶裡的鬼魅回聲,還是現實中的老闆冷言。

  不管是誰說的一樣,大家都說只要你更努力一點,幸福就會變成溫暖的海水輕輕撲打在你身上。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,就算他把這一年喝酒的錢全存起來,也買不起這城市裡的一間小小雅房。富人可以擁有一座海灘,但窮人只能在海濱孤獨的撐起風帆。

  他推開大門,走進夜裡。迎面的夜氣冰得驚人,酒精退去後,毛孔盡數張大,無論穿了多少件衣服都像裸身,更何況他現在穿的是件洗了多次還脫線的粗製薄襯衫。

  他攏起領子,吐著寒氣緩步離去,走向不曉得還有多遙遠,蜷在這座城市裡的小小的家。


2

  兩年前,他進入造船廠工作。

  那是家位於海濱的郵輪製造工廠,他的履歷在人力資源網站上飄泊了一個月後,終於在一個接近正午的星期四早上,接到總機小姐懶洋洋的電話,要他明天早上前來面試。

  翌日,開車在山路上奔馳一小時後,他抵達黑煙裊裊的工廠區,在電鑚聲中走進辦公室。

  人資拿著他剛印好的簡歷,隨手翻閱,問了幾個問題後,便問:「之前沒有相關工作經驗?」

  「沒有,因為我才剛大學畢業,不過我之前有在工廠實習過......」

  「沒有工作經驗的話,我們這裡只能開兩萬多喔,不過我們公司還有包員工宿舍,已經比外面好很多了。」人資快速接上他的話,像是自動生產線的機械手臂快速接過貨品。

  「不好意思,你剛剛是說,有宿舍?」他也跟著急切追問。

  「是啊,這是員工福利,因為租房子的話對同仁通勤不太方便,所以乾脆蓋了宿舍,房租大概是外面的一半啦,水電也可以省下很多錢。」人資說完,細小的雙眼直視著他。

  「是嗎。」他放鬆下來,笑容變得真誠,他確實煩惱著租屋問題,在這個時代,有房子住比什麼都還重要。

  見他笑開,人資的態度也隨和起來,與他談起未來的工作內容。公司未來預定要投入一個名為北極星號的新式郵輪開發案,鎖定客群是中產階級民眾,想讓一般人也可以搭船出海,享受海景。

  「因為這樣,所以需要一些瞭解年輕族群的人加入開發團隊,除了建材和工法外,客戶端也需要人去開發。因為是新計劃案,所以工作分配會由你的直屬上司決定,不過工作內容很多元,可以學到很多東西,我覺得年輕人都可以嘗試看看啦。」

  「那......」他的聲音在顫抖,「如果是這樣的話,預計什麼時候會開發完成啊?」

  「目前已經在設計藍圖了,我們估計大概要五年以上吧。」

  他心中勾勒出一幅畫面:五年後,他以開發團隊的身份,站在港邊看著大船入港,英挺的船身鑄著「北極星號」的船名,而他口袋滿滿,歷練豐富,看著跟自己一樣無緣於高級遊樂的人依偎在甲板上喝可樂,笑著欣賞海上落日。

  人資遞過工作契約書,他簽了。

  下午,人資帶他參觀造船工廠、企劃室、還有員工宿舍。工廠雖然人聲喧鬧,但師傅都很熱情;企劃室雖然有些空曠,但同事都很認真;員工宿舍雖然有點漏水而且牆上爬滿綠色的斑點,但基本設施都有。他沒有其他意見。

  一個月後,他帶著所有家當搬至此地,穿上合身的襯衫長褲,開始他的第一份工作。

  起初一切都還算順利,除了需要跑客戶跑到深更半夜、被急躁的上司摔文件、和師傅一起尬酒、每天吸工廠廢氣、宿舍進入隆冬後便開始有反潮現象之外,生活的方向都在他的預期中,他也確信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。

  可是,一年後,企劃室的氛圍變了。上司鎮日雙眼通紅地瞪著報表,不管同事問些什麼,都只得到充滿怒氣的回應。同事之間傳出謠言:公司打算徹回北極星號開發案。

  「為什麼要徹回?不是還滿順利的嗎?」他難以克制怒氣,不曉得自己每天熬夜拼酒爆肝是為了什麼。

  「好像是經營狀況不好,客戶展延也有問題,資金軋不過來。」同事也很氣餒,「聽說高級郵輪開發部那邊業績正好,我們怎麼那麼衰啊......」

  宿舍也變了,以前會一起喝酒聊天的同事們,現在看見彼此都默默移開視線。他夜半走出去盥洗時,還會聽見翻箱倒櫃的聲音,隔天起床後便發現隔壁床位收得齊整,而床位的主人再也不會回來。

  他忽視這一切繼續工作,將希望壓縮為晚上回寢時的短暫睡眠。他緊抓著希望當救生索,心想只要自己能撐過這一切,他以後就能自行創業,買房置產,然後航向美好的人生了。

  半年後,幻想的泡沫終於破碎,但第一個消失的泡沫不是北極星號,而是他的員工宿舍。

  那天,回到宿舍時,同事一臉鐵青地拿著傳單走來,上面寫著公司以經營困難為由,決定將員工宿舍收回,作為高級郵輪停放的廠房,並要求員工限時搬出宿舍。

  「這是真的嗎?」他在淋浴間中向舍友打聽消息。

  「好像是真的耶,因為你看,被裁掉的人不也挺多的嗎,公司大概覺得,反正也沒那麼多人了,乾脆拆掉宿舍好了,省得維護也很麻煩,這樣吧。」舍友大吼著,不光是因為水聲很吵的關係。

  「可是這不是我們的福利嗎?可以這樣說拆就拆喔?」另一邊的淋浴間也傳出抱怨。

  憤懣的埋怨擠滿淋浴間,怒氣與水氣不住碰撞。他噤聲不言,用滾燙的水沖洗著背,感覺剩餘的希望也隨著水氣一起蒸發掉了。

  過了幾天,他走進員工法扶處,想瞭解一下搬遷合約的內容。結果一問才知,因為契約漏洞的關係,公司不會付搬遷費,毀約違規金也求償無門。

  「我知道你們很生氣啦,可是現在這種時代有工作就已經很好了,而且福利裁撤本來就是經營方針改變時常有的狀況啊,大家共體時艱一下嘛。」法扶處的職員試圖安撫,胸前的律師別針閃閃發亮。

  「可是我們工廠附近根本沒什麼便宜住處啊,旁邊城市的租屋價格也很高,我們沒那麼多錢......」

  他拿出資料想要解釋,但對方只是「好好好」的安撫,像是下一刻就要拿出糖果來哄小孩。

  協調未果,他悻悻然走回宿舍,卻看見前幾天在淋浴間裡吵得熱烈的同事們,往宿舍門口擺了長桌,邀請其他人過來簽抗議搬遷連署書。

  「你不覺得很不甘心嗎?這是我們的權益耶!當初以福利為由把我們騙進來,現在說徹回就徹回,這根本是在玩我們嘛!」

  對方遞過連署書時,他沒想太多便簽下了名。

  之後幾個月,他過著白天工作,晚上到處找房子的生活。在氣喘吁吁停下機車,發現油箱又快空了的時候,他總有種自己在付錢加班的感覺。

  另一方面,同事們也持續在連署抗議搬遷。可是公司方面毫無動靜,而強迫搬遷的時刻終於還是緩緩向他們駛來。

  搬遷日前兩天,他回到寢室後便默默打包行李,第二天要外訪客戶,他打算今天把所有東西都整理好。

  衣服、電器用品、專業書籍全放進紙箱後,寢位只剩下書桌還沒收拾。他拉開書桌抽屜,倒出所有東西,卻看見其中有個紅包掉了出來。

  他滿心疑惑地打開,紅包裡放著十張千元鈔票,看著那靛藍色的紙鈔時他才猛然想起,這個紅包是父母送給他的創業基金。

  一年半前,當他找到工作時,他忍不住向父母吹噓公司的未來願景,也不自量力地表明將來想要創業的願望。而父母,或許也寧願欣賞這種美麗的泡沫吧,除了口頭恭喜外,還包給他一萬元的紅包。

  「雖然不是很多啦,就當作是錢母,讓你小錢滾大錢!」

  父親說得輕鬆,彷彿兒子的人生真的如這句話說得那麼順利。但他想起自己的存褶,上頭的數字按月被員工宿舍和餐食的自動扣繳啃蝕,最後落下來的碎屑,即使加上這個紅包,又能支撐自己的生活多久?

  他握緊拳頭,擱在嘴上,好像這樣就能克制什麼,就能讓自己維持冷靜,只將這份紅包當作普通的錢來運用,而沒有其他深刻的意義。

  這時,他聽見了一些聲音,是從廁所傳來的,夾雜著喘氣的嗚嗚低聲。

  他將紅包貼在胸前,偷偷靠到牆上仔細聆聽,恍惚地認出那個聲音是每天站在宿舍門口,邀請別人來簽連署書的同事的哭聲。

  請願仍沒有結果,他知道不是那個同事的錯,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他的錯,因此他是為了別的事情在哭泣。

  其他的聲音也傳了過來,是同樣壓抑著悲傷的聲音。他蹲坐聽著,好像聽見整棟大樓的人都在悲泣,都瑟縮在自己的無助裡。

  「欸,那件事是真的嗎?」

  走廊上似乎有人正在閒談,他覺得應該是工廠的師傅。

  「那個北極星號開發案,真的不做了?」

  「是啊,因為上頭喬不攏,最後就決定不做了。」

  「那我們之前弄到的原物料怎麼辦啊?機器都已經就定位了還這樣......」

  「別說是機器了,連他們企劃小組的人會怎麼樣都還不知道咧......」

  胸前的紅包袋漸漸變熱,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融化。員工宿舍成了一座被聲音淹沒的孤島,沒有船能從這裡揚帆起航。


3

  從飯館出來,再往前走個三十分鐘,就會走進從半年前開始變得熟悉的街道。

  這裡是城鎮的舊街區。繁華時期,街道兩邊長出一棟棟高聳入天的大樓,一樓商店整日客人絡繹不絕,樓上的辦公室也盡皆租出。但時日過去,大樓壁面逐漸蒙上灰塵,暗下的窗戶也掛上出租招牌,長長的道路丟滿垃圾,不時還會有幾隻蟑螂爬過。

  入夜後,還會在這條街上逗留的人,只剩下晚歸的上班族,以及拉著破舊推車,上面堆放全部生命陰影的街友,這些街友和他的寶貝們一起掩藏在大樓的陰影中,遲鈍的雙眼似乎向外瞪視著什麼。

  走在路上,對上那些街友的視線時,他總不禁加快步伐,雖然早已看過這些街友好幾次,但他還是心慌,擔心著什麼。

  醉得踉蹌的步伐難以保持平衡,他不小心踢翻了某個街友的推車。

  對方啐了一聲,將自己的家當往身體旁邊拉。他心懷愧疚地低頭道歉,悄悄離開,街友的雙眼仍灼灼地凝視暗夜。

  往前再走幾個街區,越過斑駁的班馬線後,便能看見對街有棟散發溫暖黃光的大樓,旁邊懸掛的招牌寫著「XX旅館」,是最近正流行,主打輕便旅行的膠囊旅館。

  他走經旅館門口,偷覷著裡頭的侍應生。對方拿著電話話筒不住點頭,一旁的走道走出個穿著個性潮T的男生,拿著馬克杯悠閒地橫越大廳去按飲水機。

  他看著這樣的景色,在侍應生注意到他之前轉身離開。

  在膠囊旅館前方左轉,他走進一條散發尿臊味且毫無人聲的巷子裡,前方有個燈光黃濁的立式招牌,他站在旁邊理理衣服,然後便走進一旁的住商混合大樓中,坐櫃台的保全人員傾著頭睡著了。

  那招牌上寫著「OO24小時網咖」。

  踏著灰褐色的樓梯上到三樓,按開自動門,空間裡嘈雜的鍵盤滑鼠和電子音效聲便向他湧來。櫃台裡紮起馬尾的工讀生只瞥他一眼,見他指向某個方位後,便將目光移回手機上。

  他默默穿越網咖的開放區。這裡的人都佝僂著背緊盯眼前的電子光效,手指在鍵盤上快速移動,猛力按擊,直到螢幕上的虛擬人物揮動誇張的武器狂砍怪獸,噴出虛寶時,才會略微移動久坐的身體。

  他熟門熟路地走到網咖後方,彎進一條長長的走道,那裡是一間間掛有門廉的包月制包廂。他默默數算經過的包廂數量,然後掀起其中一間的門簾,彎身脫鞋進去,感覺到屬於自己的氣味飄至鼻前。

  兩坪大的包廂配置很簡單,只有一台桌電以及面對它的沙發床。他將公事包扔在沙發旁後,便縮起肩深深地躺倒在沙發上。這個地方就是他在這座城市裡的,小小的家。

  蝸居於此六個月,所有物品都已黏上他的氣息,沙發、電腦、鍵盤、滑鼠、塞滿衛生紙的垃圾桶、擱在桌邊的空泡麵碗、漆成淡黃色的牆壁、高倨在他頭上的日光燈。在這裡待得越久,便越感覺與這空間融為一體。

  等到腦袋清醒一點後,他便按下電腦開關,拿起桌上發黃的水杯走到開放區的飲水機去裝水。這裡的飲水機似乎很久沒洗了,水裡有股鐵鏽味,但對因酒醉而口渴的他而言,現在什麼都喝得下去。

  咕嚕咕嚕灌下水,發出犬類喘氣聲的他,生理需求得到解決,心滿意足地走回包廂。

  電腦開機後,他點開網路瀏覽器,心不在焉地掃視著網路新聞。很久以前,當他剛住進這家網咖時,上網是為了尋找更好的租屋處,但住了一個月後,他的最愛逐漸轉向狗血新聞網站。工作壓力越漸苦悶,需要找點東西來排解,而且他逐漸覺得,或許他這種人就是該住這種地方。

  他便這樣靜靜上網,看著鉛字從他眼前流過,看著看著突然感覺菸癮犯了,就從口袋裡抽出被壓得扁平的菸盒,晃著兩條腿出去抽菸。

  網咖裡並不禁菸,但他不想讓包廂裡變得霧濛濛的,所以他每次都會走到安全門外的安全梯上去吞雲吐霧。

  走過長長的走道,聽見其他包廂傳來低沉的呻吟聲,他裝作什麼都沒聽見,用力壓下安全門推桿,鐵門發出刺耳的聲音,他踏上外頭冷風吹拂的鐵製平台。

  嘴啣著菸,百元打火機閃出火花,他用力吸了一口後,冷冷地注視著亮起的菸頭火光。

  這座安全梯位於防火巷上方,巷子裡有時會有迷途的街友躲在裡面睡覺,不顧渾身的腥臊和身邊的垃圾。不過今天的防火巷裡沒有客人,倒是在巷口站了一道人影,穿著暗色薄衫,短裙遮蔽大腿三分之一。

  他饒富興味地凝視那道人影,感覺自己好像認出了她,對方傭懶地靠在防火巷牆上,貌似也在抽菸。

  防火巷口對面,有個人揚起手走了過來,兩人交談一陣後,對方快步離去,而站在巷口的人忿忿丟下煙蒂。

  看著對方踩熄菸頭餘火並無奈地抬起頭來時,他看清了對方的臉。

  半年前,剛搬出員工宿舍的他,也和那個走過來交談的人一樣,隱藏生澀的模樣走到靠牆的人面前,問:

  「多少?」

  然後他便被帶到一處灰暗的套房裡,之後的故事就幾乎不用再提了。

  他只模模糊糊地記得,醒來時全身赤裸,身上除了黏膩悶熱的汗水外,只有蓋在肚子上的鬆垮汗衫。

  而帶他上來的女人,這時正坐在床邊,右手往後挽起了頭髮。

  女人也光裸著上身,套房窗外的霓虹燈打在她身上,紅紅黃黃閃爍,讓人聯想起破落的舊屋。

  女人輕巧地套上外衣時,他才抬起手錶看看時間,退房的時間似乎快到了。

  現實的浪潮擊打過來,隨著女人進入溫柔鄉時,他短暫的以為自己找到容身之處,但樓下的小哥很快就會上來,皮笑肉不笑地請他們離開,而他又要被拋擲到外面的風聲中,不曉得下次會被吹落到哪裡。

  女人可能以為他還在睡,說話了。

  「要結束了喔,等下跟你收一千。」又一次不慎的衝動消費。

  他終於坐起身來,對上女人的眼角餘光,心中轉著要如何跟她殺價的念頭。

  在他想要說話時,女人又說了:

  「沒關係,不用開口,我知道你想說什麼。你可能想說覺得我好可憐啊,不用賺這種皮肉錢啊,或是說要跟我在一起,兩人去做正當行業啊之類的。不過,我跟你說,人活著是沒有那麼容易的,吃飯居住全都要錢,連自己都顧不好了,就不要想著去顧別人。我做了這麼久,還不是只能在這一間間的房間裡流轉,連固定回去的地方都沒有,還能怎麼辦呢?」

  他無語,窗外正好一輛大貨車經過,豪邁的引擎聲伴隨刺眼的燈光撞過來,他在那陣閃耀中看見一張年輕的,太過稚嫩的臉。

  「我跟你說喔,我啊,也不會做這種生意做太久,等我存夠錢後,我就要去開一家酒吧,讓所有心情不好的人都到我這裡來喝酒,然後我就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,因為世界上心情不好的人很多嘛。然後呢,我就可以用這些錢買房子當包租婆,讓很多沒地方住的人來住,因為這世界上也有很多人找不到房子住嘛,然後......」

  她編織起夢想,吹出一個個美麗的泡沫,而他聽著她說話,體內慢慢醞釀起一股衝動。

  她稍稍停下時,他撲了過去,將女孩抱緊,兩人一起倒在床上。之後,他們什麼話都沒說,什麼事都沒做。

  抱著女孩時,他看見了隔壁大樓的三樓,那裡開了間網咖,有好幾個人雙眼發直地盯著電腦螢幕砍怪,身姿好似早已凍結在那裡。

  兩人就這樣保持沉默,聽著房裡的空調發出巨大聲響。直到樓下的小哥來敲門前,兩人就只是一直待在原位上,希望能待在安適的地方久一點。

  離開套房後,他幾經考慮,終於還是拖著行李走到隔壁大樓的網咖裡去。

  巷口的女孩突然像是感覺到扎人的視線,猛然轉過頭來。

  不過在與女孩的視線對上前,站在安全門外的他便將視線投上天空,把菸圈吐入黑夜,像是航行已久的汽船排出的廢煙。

  胸口感覺悶悶的,他捺熄了菸,將菸頭彈到防火巷裡,然後頭也不回地推開安全門走回網咖。

  防火巷口,女孩已經離開了。

  在淋浴間裡快速沖澡,用破爛又發出霉味的毛巾擦乾身體後,他躬著背走回包廂,駝著潮濕的背打起線上遊戲。

  虛擬人物在山上、海邊、城鎮移動,在森林裡、沙漠中、帆船上打怪,他移動手指,快速砍殺怪物,但他並沒有仔細看自己殺了什麼怪,只是想把無以名之的衝動,發洩在因大力敲擊而摩損的鍵盤上。

  如此奮戰兩小時,他終於因雙眼痠疼而不得不停下,按摩著眼睛時感覺到睡意,便將電腦關機,側身躺在沙發上。

  網咖徹夜亮燈,過去習慣睡房全黑的他一度很不習慣,而且他的包廂靠近淋浴間,耳朵靠在沙發上時可以聽見水滴落在破舊磁磚上的聲音。但住久了之後,凝視著昏濁的日光燈,聽著規律的水滴聲,對他竟也慢慢起了催眠的效果。

  看著燈光,聽著水聲,他終於漸漸想起自己今天為什麼會喝那麼多酒。

  他失業了。上頭給的理由是北極星號開發小組解散,但他認為是因為他之前有簽請願書的關係。

  他只剩身下躺著的小小空間了。

  「為什麼我們的請願會被駁回?」

  「因為契約上沒有寫這件事啊,所以無法對搬遷求償。」

  「可是我們當時是因為有這個福利才進來工作的啊!現在......」

  「你們也有住到員工宿舍,也是有用到這個福利啊,公司沒有虧待你們喔,我們又沒有強迫扣薪或離職。」

  「可是是因為有員工宿舍,我們才會接受這裡的薪水啊,你們這裡的薪水跟其他公司比根本......」

  「要進這家公司是你們自己的選擇,我們也是在有充份告知的情況下聘用你們的啊。」

  「這種薪資水準根本很難存到錢!」

  「哪有存不到錢的,存不到錢是你自己財務管理的問題。我說你們年輕人喔,一天到晚抱怨薪水太少,可是錢一進來就馬上花出去,受點挫折就唉唉叫,你們就是之前沒吃過苦啦......」


4

  聽著廊外的水聲,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一段回憶。

  搬出員工宿舍的前一天,他開著公務車前去拜訪客戶,中間不免有酒席應酬,結束時已是深更。但因為隔天還有其他業務要用車,他今晚一定得把車開回公司,於是他便忍著酒意,在山路上小心翼翼駕駛。

  入夜的產業道路籠著深沉的陰影,只能勉強分辨旁邊較暗的是山壁,比較不暗的是懸谷,沿途路燈黯淡,群山一片靜默。踩著油門的他,感覺這裡好像只有他一個生命體存在。

  他抓緊安全速限行駛,仔細注意路況,但卻突然感覺腳下一空,車子劇烈振動起來,然後儀表板暗下,所有聲音被吞到黑洞裡。

  他搓搓臉頰,感覺酒意去了一半。轉動車鑰匙試著重啟,卻只聽見金屬碰撞的空虛聲響,用力踩下油門,也毫無反應。他最後只能打開車門下車,認定這輛車拋錨了。

  手上沒有手電筒,後車廂裡也沒有修車工具,他拿起手機想要求援,卻發現信號格為零。

  無計可施之下,他只得先將手機關機,站在車尾,用自己所剩無多的力氣將車子往上推。

  以前只在電影裡看過推車畫面,真的推時卻感覺車子如巨石般難以撼動。他癱在車屁股上呼呼喘氣,車蓋溫度冰冰涼涼,讓他不致倒下睡去。

  靠在車上時,他看見了山谷底下的景色。

  一條黑色的線將底下的城市劃為兩邊,一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燈光網路,橙黃與火紅間雜閃爍,對遠方的飛機昭告自己的存在,而另一邊則是靜眠於夜幕中的深黑大海,濃重的陰影緩緩湧動,涉足那裡的生物都會安靜地沉落死去。

  工廠在黑暗的那一頭,他的車子理應往那邊開去。

  他彎起背,趴在車蓋上,無聲地憤怒著。

  他很想逃,很想放棄這一切,但他知道溫暖的家不會從天上掉下來,美好的未來也是。

  不知何時丟失為了目標咬緊牙關的能力,以前他可以為了願景忍受加班,為了未來忍受熬夜,他不曉得那時的衝勁從何而來,生命的信號燈閃徹大地。但這樣的力量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,現在的他只能下車站在長長的夜道上,不曉得自己未來要往哪裡走,之後又會看到什麼樣的風景。

  他看向星空,像是古人看著星子就能辨位,可是當他凝神細看蒼穹時,他卻看見無數顆星子連成一艘郵輪的形狀,炊煙裊裊,汽笛聲響徹天空,船頂揚起風帆,即將往前駛去。

  其他星子手牽著手站在一旁歡呼,望著大船神氣昂昂出港,那是他無緣得見的北極星號。他想要用力揮手,讓乘客看見他,然後打開艙門,帶著他一起遠颺,可是天頂的郵輪一動也不動,擱淺在星岸上,只能隨著海浪擊打而微微搖晃。

  然後,郵輪消失了,船板隨夜風侵蝕瓦解,散落灰滅,留下他站在暗橙色的風景中,路燈照亮寂寞的側臉。他以為會看見郵輪化為流星墜落而流下淚來,但是黑暗裡什麼都沒有,什麼都沒有。

  因此,他只好自然地,自然地閉上眼睛。




【前言和後記】

這篇小說,是在生命困頓之際寫出來的,

不知該如何安頓自己,只好將生命投注在寫作中,

原本想拿去投文學獎,但投了兩次都落選了,

因此轉貼回網誌上,充作紀念。


現在回來看,可以發現很多缺點,

像是節奏有時莫名雜沓,細節有時又過於模糊,

可能是因為過去我都寫一些脫離現實的東西吧,

也可能是因為我不當地使用寫作來逃避現實吧,

但是我想,或許很久很久以後,我再回來看這篇時,我還是會像現在看著過去的作品時那樣想道:

「原來以前的我寫得出這種東西啊。」


絕望的情緒沉落文字裡,最後從縫隙浮現出來,

昨晚出去辦事時,仰頭看見星空,偶爾還是會想起這篇文章裡,主角開車奔往夜道的畫面,

有沒有被人肯定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為現在的自己留下了些什麼,


附帶一提,鍾肇政文學獎的回信真的讓人很感動,

雖然知道一定是群發信,但會願意對落選者發出群發信的得獎單位,還是很溫暖,

看到那封信時,心中便浮現《春與修羅》這部短篇動畫裡,宮澤賢治最後說的:

「我還要再試一次看看。」


現在的我,面對很多事,也只能再試一次看看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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